漫说石湾陶塑日神、月神
在广东佛山祖庙三门前东、西两侧屋脊上,原陈设有两尊清晚期石湾窑陶塑神像——日神、月神,是光绪二十五年(1899)重修祖庙时,由石湾著名陶塑家黄古珍塑造的。近年为对文物进行有效保护,两神被拆换下来,由佛山市博物馆收藏。
石湾窑位于广东省佛山市石湾镇,是我国陶瓷史上著名的民窑,形成于唐宋时期,繁荣兴盛于明清,流传发展至今天。千百年来,薪火不熄,世代相传,自成体系。她的产品在明代前以生产碗、盘、罐、煲等日用器皿为主,明清后因善仿钧釉及历代名窑产品而名扬天下,被称为“广钧”;因是陶胎,又被称为“泥钧”。石湾窑仿中有创,创中有新,尤其是明中晚期后生产出大量以人物、动物等为造型的艺术陶塑,集历代陶瓷美术技艺之大成,涌现出许多有代表性的名店及名师。如明代有祖唐居、陈粤彩、杨名、杨升、苏可松等;清代有文如璧、黄炳、黄古珍、陈祖、梁醉石等;民国有潘玉书、陈渭岩、刘佐朝等;现代有区乾、刘传以及当前活跃在石湾陶塑艺术前沿阵地的一批国家级、省级工艺美术大师们。他们以卓越的艺术才华和创新精神制作出大量风格独特、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陶塑作品,为中国陶瓷史写下光辉一页。在石湾众多的陶塑名家中,清晚期的黄古珍是其中一位佼佼者。
黄古珍生于1821年,卒于1908年,字鉴荣,号樵谷山人。按辈份,他是另一陶塑大家黄炳之叔,却年少二十多岁,自幼受业于黄炳,年长独自开设“黄古珍古玩店”。他擅作花瓶、盆、盒、文具等器皿,也作人物、鸟兽塑像,传世作品以挂壁、花瓶、笔筒等器皿为多,喜仿舒窑彩绘画法作山水、花鸟图案的装饰。由于秉承黄炳能书善画之风,他还长于山水、金石文字。他推崇明代画家陈淳,融书意入画,书画同体,并把书画与陶瓷雕塑结合起来,开石湾窑陶塑作品集诗、书、画、雕塑于一体之先河,使作品诗画并茂,意趣雅致,风格独具。如清末他曾作一彩绘松鹤双面陶画屏(现存佛山市博物馆),画面古松苍劲、一只白鹤亭亭而立,悠然自得,表现着一种超然淡泊的意境。画面左上角题有“松芝益寿 冠高一品”,笔墨酣畅奔放,潇洒脱俗,十分富有文人气息。又如他传世较多的挂壁、花瓶、笔筒等器皿,常常是在器物表面上绘有山水、花鸟画意,旁边配以诗文或金石文字,再添上五彩釉色,使作品意趣盎然,成为他作品风格的主要特色。传世器皿代表作主要有五彩釉枕,上书:“酒醉琴为枕,诗狂捕作笺”;粉蓝釉笔洗,上书“花香生画意,鸟语助诗情”;仿舒釉梅枝耳扁瓶,一面绘山水画意,另一面题书“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等。黄古珍较少塑制人物,代表作有《日、月神》、《弥勒》、《刘伶》等。从这些不多的传世人物作品看,他较注重对人物神态的刻画,通过对人物面部表情和衣饰摺纹的准确处理来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特征,因而生动传神,深受鉴藏家珍爱。黄古珍早期作品都不署名,中期才开始用颜色釉在器皿上写文字,晚期又喜在作品上刻写名字,或钤用楷书阴文方印“古珍”,因此这是鉴定黄古珍作品时代的一个依据,而且有款的器物也是十分难得的。
由于石湾窑是民窑,形成、发展于民间,作品的种类、造型、纹饰、釉色等不受官府的羁绊束缚,能为百姓精神生活所需,为市场适销所需而进行生产。因而其陶塑作品的题材,特别是人物题材,能以普罗大众耳熟能详的仙佛道人物、喜闻乐见的日常生活、劳动情景及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中代表真善美的人物形象来反映作者褒忠贬奸、扶正驱邪、祈福求安、尊老爱幼的社会态度和道德观念;在创作技法上,作者可通过按、捺、捏、贴等各种技法及对各色釉药的合理使用,将自己的思想感情寄托、融注在作品之中,使之具有生命、情感与意趣,从而形成了石湾窑传统陶塑作品题材丰富广泛、造型浑厚朴拙、釉色绚丽多彩、技法多种多样、生动传神的独特风格。广州美院蔡克武教授评价说:“传统石湾窑陶塑艺术的风格是造型严谨,精于刻画,妙于传神,釉色斑斓,粗犷豪放,达到了‘繁而不凡,艳而不厌’的美学要求。……它比之泥人张、面人郎的作品更注重气魄和传神,因而具有更高的艺术品位和欣赏价值。”①纵观黄古珍传世不多的人物作品,如《弥勒》、《刘伶像》、《大醉钟离》等,也都充分体现着石湾窑陶塑独特的艺术风格。弥勒佛“面相表情塑造达于化境,胎骨泥练精到,头腹手足,呈色如一,亮度适中,最堪欣赏。”②刘伶像与大醉钟离的造型皆为人物倚酒缸席地而卧,一派醉态,“塑来凝重如山,醉态描画妙在微张其口以助呼吸,此非平日留心观察醉人,不能如此。”③由此可见,黄古珍在陶塑人物方面取得的成就也是十分高的。
佛山市博物馆所藏的日月神像为瓦脊人物,是黄古珍晚年人物作品中的扛鼎之作,高85厘米,形体高大,造型、釉色均臻完美。两神的造型均为粤剧舞台功架姿势,日神被塑造成白绺长须的老者形象,他头戴博冠,身着绘有祥云和腾龙的长袍,披甲衣,蹬长靴。右足抬起,右手向后撩开飘起的战衣,左手高擎象征太阳的铜镜,似在把灿烂的阳光照向大地。月神则被塑造成一个妩媚温柔的女子,她身穿五彩羽衣,身形窈窕,神情动人,似乎能使人感到她那轻柔的笑声和如兰的呼吸。她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擎举象征太阴的银镜,似将宁静的皓月清晖洒向人间。在民间,日神是正义、勇敢、坚毅的化身,因而形象显得苍劲有力,充满英武之美、阳刚之气。月神是善良、美丽,女性美好品性的象征,因此作者将她塑造得端庄秀丽,蕴含阴柔之美、兰蕙之质。两神脚下都踩着祥云,云头上书有“黄古珍”蓝釉楷书款,分置于祖庙大殿三门墙头东、西两侧,与对面的万福戏台遥相呼应。那么何谓瓦脊?瓦脊人物又为何总以粤剧舞台功架造型出现呢?瓦脊又称花脊,指装饰在屋顶墙头上的各种陶塑制品。据史料考证,清代中晚期,岭南庙宇、祠堂等建筑流行在屋顶的正脊、两侧看脊及山墙屋脊上安置石湾窑生产的陶塑瓦脊作装饰,题材有花卉、鱼虫、鸟兽、人物、亭台楼阁等。花虫鸟兽题材出现较早,目前所见有确切纪年的、较早的一条瓦脊为道光七年(1827)英玉店造的松龄鹤寿瓦脊(现藏佛山市博物馆)。人物瓦脊出现稍晚,且多采用戏装人物为造型,民间粤剧传统剧目为场景,这与佛山是粤剧的发源地,是“粤剧之乡”有关。据查阅有关史料,佛山有粤剧活动出现的最早记载见《佛山忠义乡志》,明正统十四年(1449),广东黄萧养农民起义军攻打佛山,“守者令各里杂扮故事,彻夜金鼓震天。”④杂扮故事就是扮饰,金鼓是演戏和扮饰用的锣鼓。明成化十七年(1481),广东佛山石湾霍氏七世晚节翁告诫子孙,“一年之景,元宵之灯酒,三月初三之扮饰,五月五之龙舟,七月七之演戏,世俗相尚,难于禁革”⑤。由此可见,从明代始,每逢岁时节日、农闲时候,各村各铺,搭架彩棚,上演粤剧已成为佛山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娱乐活动。此活动大家都喜闻乐见,代代相传。而在供奉道教水神北帝的佛山祖庙,这个曾在明清两代集佛山政权、族权、神权于一体的官祀神庙,也在清顺治十五年(1658)建造了一座专供北帝看戏之用的万福台,每到金秋十月,“乡人各演剧以酬北帝,万福台中鲜有不歌舞之日矣。”⑥可见粤剧演出深入民心,遍及社会的各阶层。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深谙粤剧故事情节、场面、角色行当、人物造型的陶塑艺人们,用灵巧的双手、高超的技艺将一出出粤剧的经典场景再现出来,构成了高峙在屋顶之上的一幅幅立体画卷,成为岭南清代中晚期建筑装饰的一绝。基于岭南建筑重装饰之俗和民间盛行粤剧之风,这对日月神像以瓦脊形式、粤剧舞台的功架造型来表现就不足为奇了。
黄古珍塑制的人物喜用明亮细腻的红色胎泥,以表现人物庄重、质朴的品性。日、月神像使用的却是灰白胎泥,采用石湾本地的岗砂、陶土,配上东莞运来的瓷土,按一定比例经配方调制而成。这种陶泥粘性很强,比景德镇瓷泥的可塑性大,又能耐高温,因而不仅能塑制浑厚古朴的粗大器皿,还能塑出精细雅致、生动传神的人物,甚至能塑出复杂的衣物皱褶或迎风飞舞的裙裾飘带。作者充分利用材质的这一特性,将捏、贴、雕、捺等多种表现技法融为一体,尤其是对人物面部神情及服饰的处理,采用中国画的写意与工笔画法相结合,通过细部刻画、捏塑、贴塑、捺塑等技艺来表现人物。如对日神的塑造,民间传说中的日神皆为青年男子形象,黄古珍则将之塑造为老者,眉峰平展,双目炯然,面露微笑,长须白绺。为了表现日神刚毅、勇猛的性格,作者除在外形上将日神塑造的高大、粗犷外,还注重对面部神情、衣饰细部的描绘。日神面部虽施了釉,但五官刻划依然伶俐,甚至连额上皱纹也纤毫毕现。尤其是对眼睛的描绘,眼部涂白,并点黑珠,不仅使人物显得庄重、沉稳、睿智,也将仙佛人物慈悲之态展露无遗。日神所穿长袍为窄衣袖,右手衣袖向上捋起,显得干净利落。长袍甲衣上缀有贴塑腾龙图案,以胸前正面龙首最为逼真。龙首圆目怒瞪,微向前凸;鼻孔上扬;张口伸舌,露齿;双鹿角后覆;满头鬓发与须毛围成圈状张开;两条长须从眼下开始向外飞开呈“八”形;周围祥云缭绕,使龙首充满动感与威武凶猛之态。龙首细腻的技法,生动而威武的造型,实为表现人物气宇轩昂、英勇威武的性格服务。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塑造日神时,还秉承了石湾陶塑传统的处理衣纹技法,通过衣纹绉褶、线条流动来表达人物情感。日神衣纹线条洗练流畅,圆润蕴藉,虽无飞扬飘举之势,却也板中有动,富有质感,其中宽大腰带成为重要点缀,使得衣饰拙而不滞,直中有曲,令人物形象更为栩栩如生。月神是个娇媚温柔的女子,为了表现她的美,作者同样在细节之处做文章,讲究对人物体形、头饰、衣饰、器物配饰等的设计配合,并进行工笔画式的细致雕琢。月神造型为清末盛装少妇形象,她面容皎好,眉目清秀,神态温顺娴静,脉脉含情。她身体微向右倾,阔大的衣袖迎风而摆,叉腰的左手随意摆出兰花指手势,举手投足,显示出体态婀娜之美;头盘发髻,髻上插满捏塑的扇形、朵花形簪花,耳挂长耳环;披如意形坎肩,穿着绣有蝴蝶的五彩羽衣。坎肩、衣裳的纹饰为牡丹、梅花、结带等,裙裾前摆由七条羽毛组成,这些装饰图案都运用了模印贴塑、捺塑、雕刻和描绘等多种技法,使人物衣饰立体感强又富于层次变化,极好地起到了美化人物、烘托人物性格的作用。
与其他瓦脊人物所不同的是,一般的瓦脊人物面部不施釉,以便精细刻画人物的神态情感。日神月神的面部和手部则是在细腻的灰白胎上施了一层白釉,使人物肌肤显得白皙、光滑、亮泽,有了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但人物神态情感的表达依然生动玲珑,由此可见作者手法的高超。由于陶塑瓦脊高踞于屋顶之上,以蓝色的天空为背景,为使观者远距离观望的视觉舒服,因此所施釉色以深沉稳重的蓝、绿、褐黄色为主,而较少使用鲜艳夺目的红色。日月神釉色处理也遵循这一原则,以蓝、绿、褐黄三色为主调,白、黄、浅褐黄色为辅,吸取民间绘画运色的传统技巧,或重彩、或平涂、或勾勒、或点画,这些单调的釉色经作者巧妙的组合搭配,呈现出既绚丽缤纷,又自然和谐,朴拙雅致的效果,充分显示出作者对美的理解和对色彩运用的深厚功力。
自古以来,世界各民族普遍存在着对日神、月神的崇拜,中国也不例外。据史料考证,在殷朝,殷人对日神就有朝夕迎送的仪式;《礼记·祭义》记载:“效之祭,大极天而主日,配以月。夏后氏祭其暗,殷人祭其阳,周人祭日以朝及暗”。可见夏至商周,日月神是被作为主宰上天的神来崇拜的,此后,随着民间信仰的兴盛,日月神又具有了庇护大地、造福人民的功能。据说日神、月神的来源与人类起源的神话传说有关,盘古开天、日月创世,传说中的伏羲、女娲就是中华民族的日月二神。《五运历年记》亦认为:中华民族的日月神是盘古氏的双眼所化,左眼化日神,右眼化月神,从而形成民间流传的“男左女右”习俗。关于日月神的神话传说,除家喻户晓的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故事外,民间故事《桃花女与周公斗法》也很有趣。相传周公为日神,桃花女为月神。两人原为玉皇大帝身边的一对金童玉女,因世故常争吵不休而遭贬人间,却仍然继续向对方挑衅争斗。周公设计以重金礼聘迎娶桃花女,欲在她出嫁上轿时,施法术驱五么鸡精害她。桃花女适时识破,一一防备逃过死劫,所以日月神里的月神一定是穿着嫁衣的。据说现在旧式婚礼中的新娘足不履地、伴娘帮新娘撑伞遮头以挡五鬼、撒米在地转移鸡精的注意等习俗,皆源自于当年桃花女出嫁时的情形。桃花女与周公在天上是一对,下到凡间依然纠缠不休,关系从未真正断绝,因此他们的形象总是成双成对的出现,在建筑物的陶塑瓦脊上也如此。
民间对信仰神的崇拜也反映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除供奉、祭祀、祈愿等活动外,在庙宇祠堂的屋脊上置放日神、月神像,反映了人们望其能日夜庇护、助镇庙宇的心愿。因此,清代中晚期,在岭南庙宇、祠堂等古建筑物的屋脊上,常能见到这一独具特色的陶塑作品。
注释:
①林明体,《石湾陶塑艺术》第3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
②林明体,《石湾陶塑艺术》第153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
③林明体,《石湾陶塑艺术》第154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
④乾隆版《佛山忠义乡志》
⑤《太原霍氏仲房七世晚节翁家箴》第三册85页
⑥乾隆版《佛山忠义乡志》
本文发表于《收藏家》2006年9期